十八 伤心黔桂路

    十八 伤心黔桂路 (第2/3页)

到一个做木模的地方,那是自己的强项,可是城市就这么大,工厂都停工,人们四散逃难,哪里要木模工呢?每天看着老三一个人在外面卖命,赚几个钱养家,颜法心里愧疚,吃饭的时候,端着碗,心里不自在。翠荣倒是对他很亲切,一口一个“二哥”,叫他不要烦,过了这个关,看形势如何发展,工厂总要开工的。颜法知道这是安慰自己。他也曾想过离开,但是看着两个小侄儿侄女,实在不放心。对于老三,他也是不放心的,老三这人,莽莽撞撞的,做事没个准头,说不定哪天就能闯出一个祸来!弟兄在一起,凡事总有个照应。妈临终前嘱咐,弟兄要扎紧,这兵荒马乱,正是弟兄扎紧的时候啊!

    这样想着,成天悒悒不乐,吃饭也没胃口,老三出去做工,颜法便到处转悠,无精打采。那天,淑清出了麻疹。这是很严重的事,小孩子,痒得难受了,会用手去抓,抓破了皮肤,就是一个麻点。多亏翠荣,每天陪着淑清,给她做稀饭吃。颜法更是过细,从淑清出麻疹起,再也不出去,每天对孩子寸步不离,生怕她去抓痒。这样淑清就一天天出完了麻疹。那天,淑清完全好了,起了床,穿好衣服,叫了声“二爹,我要吃粑粑!”淑清理直气壮地叫着。小小年纪,大约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的不平凡,见大人这么围着自己转,知道自己表现出色吧?要一点待遇,是很应该的。

    卖粑粑的摊子就在门外,香喷喷的,诱人的气味,淑清已经向往多时。翠荣哄淑清:“好孩子,现在咱们不吃啊,咱们家有饭有菜,三妈马上就做,做好的你吃啊!”淑清不干,哭着说:“不嘛,又是红苕!我要吃粑粑嘛!”又指着外面说:“我就要吃外面买的粑粑!”翠荣说:“淑清啊,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?我们家没钱,从来不买外面东西吃的。三妈给你做饭吃啊!”颜法说:“三妹,就给她买点吧,大嫂那样拜托我们的!”翠荣说:“你怎么也这样说!家里的底子就这些,每天抠着指甲算还紧得很。等过些时,缓一些,再说吧!”说着就去做饭。淑清看米粑没有了,索性哭闹起来。颜法一下子觉得特别不舒服。想起大嫂临终的嘱托,孩子这样苦苦要吃粑粑,又想起老三骄傲的样子,火气就慢慢上来了。过去我赚钱的时候,都是给家里用,现在我不能赚钱了,你们就嫌弃我了吗?这样想,火气越来越大,闷着头坐在那里,一句话不说。

    翠荣把饭菜做好了,端上来。包谷饭,炒青菜,几块豆腐是给淑清的,另外还做了一碗番茄汤,洒了点葱花。饭刚上桌,颜法忽然拿起板凳,朝桌上猛一扫!“噼里啪啦!”碗都摔在地上,汤碗翻了,汤流了一地,豆腐滚在地上,都脏了。翠荣大惊失色,见那么多饭落在地上,心疼得不得了,看着颜法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!过一会,她指着颜法,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:“我看你也差不多了!”就坐下去,再也不出声。淑清吓呆了,楞楞地站在那里,汉华懂事地捡起地上的豆腐,用水清洗,又把青菜用水洗。颜法看着孩子,刹那间后悔不及。自己过于冲动了!

    这一下对翠荣的打击是不可挽回的。下午,翠荣就躺在床上,蒙上被子,直到天黑也不吭声。翠荣其实早有病了,一直没有对两兄弟说,怕他们担心,现在颜法这一闹,她心里难过,病真的发了。翠荣得的是恶性痢疾,但是心病更重。这个女子是有个性的,当初她那样毅然决然的嫁给穷小子老三,没有后悔,从嫁过来,她从来没有个闲散的时候,就是在目前这样困窘的情况下,每天,她都把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,家里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,两个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,邻居都夸她。然而颜法对她的无情,使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。

    她一生受了太多的不幸!

    那样小就离开了爹妈,做佣人,忍辱负重,不知道多少次夜里哭醒。结婚后,傅家姆妈对她好,老三虽然粗鲁,倒也心疼她,谁知日本人打来了,逃难路上,心爱的儿子死去!儿子死的那一刻,她的心已经死了。仅仅是一种责任,使她坚持着活下来。现在颜法这样粗暴地对待她,使她万念俱灰。

    翠荣每天蒙着被子睡。老三还得出去干活,否则生活无着落。颜法守在翠荣床前,自责不已,这里没有任何医疗,只能看着翠荣一天天衰弱下去。

    那天,翠荣忽然从床上摔下来!颜法赶紧去抱她上床,翠荣睁着眼睛,看着颜法,叫了声“二哥,”就闭上眼睛。翠荣死了!和大嫂不同,她没有牵挂地死去,颜法想起这一点,更加伤心。老三回来,看着家里的情形,没有说话,呆呆站在地上,逃难以来,人人经过了这样多的惨痛,人人的心都和以往不同了。翠荣那次说过,如果她死了,希望有一口棺材,老三就出去找人赊棺材。颜法守在家,安排两个孩子睡觉,看着翠荣,自责了一夜。

    老三直到早晨才回来,有个老板看他可怜,同意赊他一口棺材料,他用绳子捆了,拖回来的。弟兄俩一声不响,闷闷地钉着棺材。钉好了,将翠荣放进去,一根竹杠抬着,将翠荣埋在山坡上。痛心的事情太多,颜法已经麻木了,但是翠荣的死,叫他内疚,一连好多天,颜法都恍恍惚惚,做事没有方寸,哪里也不去,在家里,感到自己整个人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。

    家里没有女人了,显得那样凄凉,屋子没人打扫了,孩子晚上临睡,习惯性地叫“三妈”,叫得颜法心里撕扯一样痛。老三现在回家,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声说话,他默默地做事,默默地吃饭,吃完,倒头就睡。儿子死了,老婆又死了,老三再粗齿,也知道心痛!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好多天,颜法心里的内疚才稍稍轻了些,生活太严峻,没有那么多时间伤心。两个孩子要吃饭,要照顾,自己也要生存。不忍心让老三一个人承担生活的担子,颜法也要做事,他想到了给人送货。河池这个地方,地处要冲,从遥远的地方采购的货,通过火车运到河池,在这里集散。隔着一座大山,另有一个物资集散地,叫全城江,火车站里,每天都有许多苦力,将一包包货物用肩膀托起,爬过高山,送到全城江,获得微薄的一点力资费,养家糊口。货物主要是香烟和棉纱,香烟用纸箱包装,棉纱用布包装。颜法托熟人做保,接到一箱香烟,将这个大箱子搬到山那边,可以得到三元钱的报酬。这么大箱子,他一个人是搬不动的,只有和老三一起做。

    头天就将饭菜做好,拜托隔壁的婆婆,请她在吃饭的时候,帮着热一下,给两个孩子吃。都是逃难的,婆婆答应了。又嘱咐汉华,好好带着妹妹,不要到外面去了,就在家里,等大人回来。汉华疑惑地问:“二爹,你跟三爹几时回呢?”眼睛里有着忧虑。这孩子,看见了那样多的亲人离去,已经对大人不在家有一种恐惧。就连三岁的淑清,竟然也说:“二爹,你们要快些回来呀!”

    天刚亮,弟兄两个出了门,背上沉重的箱子,向大山走去。好大的山!从山脚向上看去,那山如同刀砍斧削,陡峻无比,在山脊那里,有一条忽明忽暗的小径,那是翻山必经之路。老三将箱子接过去,扛在自己肩上。上山要弓着腰,有时候,路边有几棵松树,其间有一块平平的土地,弟兄俩就在这里歇息一下。整整走了几个小时,才到山顶,回身看来的地方,所有景物都展现在脚下,千座水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晶莹无比,一块块油菜开着黄花,一片片稻田绿油油,黄绿交错,煞是好看。那些农家小屋,黑黝黝的,像小小的甲壳虫,立在浩浩稼禾之间。再远些,铁路像长蛇,俯伏在大地上,玩具似的火车,规规矩矩安歇在铁轨上,偶尔一个工作人员,小得几乎像蚂蚁。

    真是叫人心旷神怡!颜法贪婪地看着这无限景色,心里生出感慨,如果没有战争!

    老三催上路。下山的路更不好走,两人抬着箱子,跌跌撞撞,从那条细细的小路走下去,好不容易到了镇里,交了货,肚子实在饿了,在小饭馆里胡乱吃了点东西,就往回赶。路途太远啊,颜法腿又痛,走一步,就要皱一下眉头。老三说:“这样走,今天回不去了!”这一说,颜法鼓起勇气,扶着老三的肩,努力加快了步子,一瘸一瘸上到山顶,天竟然完全黑了。四下黑暗一片,山风渐渐强了,呜呜叫着从山头刮过,幸好两人做伴,不然一个人,还真有些瘆人。下到半山腰,忽然看见石缝里射出两道强光!那光像电筒,却没有那样亮,绿莹莹的,有芒,光射之处,看见雾气腾腾。颜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,一时呆住了。老三没有停步,不在乎地说:“大蟒蛇!不要看它,小心被它吸走了!”颜法赶紧跟着老三快走,走了很远,回身看,那光还在那里。对面山上,游动着两只硕大的绿眼睛,灯笼一般,老三说是老虎。这样的轰炸,人来人往,都没有吓跑它们,可见野物之多。

    跌跌撞撞下到山脚,挨着山脚是一条河。早上来的时候,是坐的摆渡船,现在天黑,那船不肯开了。颜法跟两个船夫说了许多好话,那两人只是不听,说:“你自己这样晚才回来,别人都是太阳下山就回了。以后你自己要有数,走快些!”老三说,就在这滩上睡了吧!反正是沙,软绵绵的,跟床铺也差不多。两人躺在沙滩上,颜法惦记着两个孩子,心里不安,想到这样的艰难,处处受困,想得烦躁,忽然站起来就往河里跑!

    老三眼明手快,一把拉住他。“你做什么啊,发疯了?”颜法说,两个孩子在家,不知道怎么样呢?老三说,那也不能往水里跳啊,不是找死!老三说着,起身到船夫那里,对他们说,你们做点好事,送我们过去,家里有孩子,不然孩子出了事,就是罪过。“我们不会白坐你们的船的。”颜法说。那两人互相看了看,问颜法:你有多少钱?颜法老老实实说,赶了一天路,赚了三块钱。那两人说,那好,就收三块。颜法一下子怔住了,一天的辛苦不是白搞了?正在犹豫,老三平静地说:“好的老板,就依你的,三块!“说着掏出三元钱,交给他们。

    过了河,两人默默走在路上。颜法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,三块钱,老三一天的辛苦,可以过几天生活!今天送货,大部分是老三扛的。“老三,”颜法试探着说:“三块太贵了吧?”老三说:“贵有什么办法呢?落到人家手里了。”忽然转过头来,看着颜法说:“我不给,你要跳江啊!”颜法说:“你还怕我死了啊?”老三回答:“你要是死了。屋里那两个讨吃的不是都该我一个人管?没得那样便宜的事!留着你的命,跟我一起受苦!”颜法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摸回屋里,两个“讨吃的”已经睡着了。淑清脸上,依稀挂着泪痕,这孩子,想必是天黑不见大人回家,心里害怕了!

    风声越发紧了。日本人已经攻下宜州,很快就要来河池。人心惶惶,难民纷纷离开河池,逃向更远的贵州。有钱的,在公路上找货车代步,没有钱的就为难了。颜法跟老三商量,赶快离开,不然日本人来了,想走也走不了。老三说:“这样穷,怎么走啊?”颜法坚持说:“那也得走。我们逃日本人逃了七年,总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捉住!”这话激励了老三,他一拍桌子:“走!没有钱,我们步行!顺着铁路走,总可以到贵州。”两人收拾了一下,将锅碗瓢盆装了一只箩筐,将被子衣服装一个箩筐,扛着淑清,牵着汉华,丁铃哐啷离开了住屋。

    后来的事情证明逃难是值得的。日本人来后,仅仅一个多月,就在河池杀害了三万中国人!

    挑着担子逃难,其艰苦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。人病了!颜法浑身无力,只能带着淑清在后面慢慢拖。老三挑着箩筐,带着汉华先走,走个里把路,歇下担子,叫汉华看着,自己再返回来,接颜法跟淑清。淑清只有两岁多,不肯走路,要背,要扛,老三扛着淑清,一路忿忿地骂着。这样走法,一天下来,只走了五六里路。晚上找一个农户家借宿,在草棚地上铺上稻草,将一床被子打开,两个孩子睡在靠墙的地方,两个大人在外。天亮又走,老三说:“老二,昨天这样个走法,下辈子也到不了重庆!跟你商量个事。”颜法看着他。老三说:“我们一直带着父母的祖盒,是行孝,但是祖盒太占位置,我想今天把祖盒丢了,腾出位子把淑清放在箩筐里,先把活人救了再说!”颜法说:“是的,一直带着父母祖盒,现在是带不了!”所谓祖盒,是祭祀父母的一个盒子,用木头制成,逢年过节,在里面装上父母生前喜欢的东西,放在神龛上祭祖。从父母死后,傅家一直置办有这个物件,现在步行逃难,带不走了。两人便去外面,找一处松软地方,挖了坑,将祖盒埋了进去。

    箩筐空出位子,淑清坐进去,另一头放着锅碗瓢盆,老三挑着,颜法牵着汉华的手,晃晃悠悠,又上路了。

    无尽的铁路线!潮水一样的难民,在这两条光光的铁轨边,默默地、坚韧地步行着,心里想着那个遥远的地方——重庆。这里到重庆,几千里路,沿途高山耸立,江河拦路,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,谁也不知道今晚睡下去,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孩子,那样多的孩子!有背着的,抱着的,扛着的,坐箩筐的,有跌跌撞撞,在父母身后拖拉而行的。丢孩子司空见惯。不时会看见一个孩子,在人流中惶恐的四处张望,大人不见了,这孩子哭累了,便坐在地上。过往的难民没有理他,人人自顾不及,没有地方睡,没有吃的,也许就在明天天亮,也许是后天,这孩子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死去。颜法他们在路边休息的时候,看见一个妇女背着个女孩踉跄而来,到跟前,妇女将女孩放下,大口喘着气。忽然,妇女一声不吭,径直向前走去。女孩只有四五岁光景,见母亲离去,大声喊着:“娘,娘,莫要丢下我啊!我再不敢要你背了,我自己走啊!”声音凄楚。做娘的听了,又回过来,到女儿身边,摸了摸女儿的脸,却又站起身,毅然决然的远去,一任那孩子在身后绝望地号哭。颜法默默地看着这一切,胆战心惊!人的命,不是命了,死是最平常不过,沿路都是倒毙的难民,老人和孩子死得最多。山凹里,田埂下,铁路边,总有尸体横卧在那里。有亲人的,挖坑埋一下,更多的是无人掩埋的,就那样倒卧在沟里,无声无息。

    漫漫黔桂路,看不见尽头,汉华的鞋子走破了,颜法将衣服撕开,用布包住汉华的脚,叫他跟着跑。汉华小小年纪,也学会了大人的坚韧,没有吵闹,一边跟着叔叔,一边忧郁地看着箩筐里的妹妹。那样浑浑噩噩的妹妹,叔叔会不会和别的人一样,哪天把她也丢了呢?逃难,最沉重的是孩子,大人没有力气了,只得狠心将孩子扔掉。有时候,颜法挑着空担子,老三将淑清扛在肩头,汉华跟在后面。没有钱,老三一路走,一路找机会帮一起逃难的人挑担子,赚几个小钱,到地方好买食品吃。老三帮人的时候,这里就没法子了,颜法勉强挑着担子,一头坐着淑清,淑清太重了!颜法只好走几步,歇几步,往往老三到了地方,久等家人不来,又返回来,接过颜法的担子,一家人再往前走。

    跌跌撞撞,到了南丹。在这里看见了火车。和过去一样,火车上挂满了难民,车头车尾,人们蚂蚁一样附在车上,轰隆轰隆,飞驰而去。

    南丹这里是大山,有许多涵洞,火车穿过涵洞,到山那一边。有一天,他们走到一个涵洞口,亲眼看见了一件极其凄惨的事情。

    一列火车飞奔而来,车顶坐满了难民,忽然,有人大叫停车!原来,涵洞口很低,其高度仅仅能容车身通过,车顶上的难民,如果人数少还好说,可以趴着贴在厢顶,可是这辆车的顶上,难民挤满了,都坐着蹲着,没地方趴下去!眼看那低矮的涵洞口临近,难民恐惧极了,纷纷喊叫停车。火车哪里能停?顷刻之间,惨祸发生,车顶的难民纷纷撞击在涵洞口上!一时七零八落,身体被挤压,滚下铁路,火车过后,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!也有提前跳车的,那样飞快的车速,落地也是一死。

    步行的难民走过去,看见地上、山坡上到处血迹斑斑,躯体四分五裂,惨不忍睹。老三一边挑担子,一边对颜法说:“还是我们好啊,虽然累一点,不会这样死!”颜法心里,却激起无比悲愤。中国人的命,为什么这样不值钱啊?老天爷,你的眼睛瞎了还是怎的!

    进攻的日本军队,如乌云一样,紧紧跟随在难民后面,魔鬼一样将恐惧施加在难民心上。

    不断有消息,日本人到了身后几十公里的地方,如何杀人放火。这叫人害怕,老弱病残的难民群,拼着最后一点力气,加快脚下的步伐。每天天一亮,铁路两边,成千上万的难民,拥挤着出动,拖儿带女,呼喝着,**着,却不敢稍微停止一下。

    颜法他们走过南丹,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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