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 地狱中

    十六 地狱中 (第2/3页)

秀告诉他,宾佬是“鸡杂鸭杂”,老百姓都骂的。颜启说:“我管他是鸡杂还是鸭杂!只要能帮我把货吐出去,我就分钱他!”

    芷秀觉得不是很对头,嘱咐颜启:“大哥,你还是先跟他见面谈一下,看他怎么说,不要轻易把货交给他。”颜启说:“再怎么说,宾佬也是小时的伙伴,总不会坏我的事!”

    天已不早,颜启回木船上去睡觉,芷秀送他回来,心里总是不踏实。

    第二天,颜启买了两瓶酒,提着去见宾佬。

    颜启一路问到侦缉队,门口一个小便衣,看见颜启,瞪起眼睛问:“干嘛的?”颜启说是老朋友找徐宾佬,那张脸马上堆起笑来,朝里面喊了声:“徐队长,来客了!”

    里面走出一个人。一身“向阳纱”的黑上衣,青缎子灯笼裤,腰里杀一根宽皮带,边分头,足蹬亮闪闪的黑皮鞋,最显眼的,是屁股上吊着一支****。

    “哪个啊?”问着话,只顾给自己点香烟,看都不看来人一眼。

    颜启看这架势,心里也犯了嘀咕,已经这样了,只得亲热地喊道:“宾佬,我是颜启呀!”

    宾佬听见颜启,一楞神,狠狠抽一口烟,朝天吐出冷冷的一句:“是老大啊,进来吧!”说着掉头走进门去,颜启跟在后面,此刻,他有些后悔了。

    宾佬走进一个房间,里面一个大桌子,他坐在桌子后面,叫颜启在面前凳子上也坐下。

    “你从匪区来啊?”颜启一楞,这样的问话,他确实没有心理准备。

    “哦哦,我从衡阳来啊!不记得了,咱们涵三宫的老乡亲,不都跑那里去了吗?你家舅舅也在那哩,身体很硬朗!”颜启特意提起宾佬的舅舅,一个老街坊。

    宾佬说:“别提亲戚了!说吧,你来找我什么事?”

    颜启说:“我是来做生意的,想来只有你能帮我的忙!”

    宾佬听说生意,脸色好了些,问:“什么生意啊?”

    颜启说:“也没什么大事。我搞了两船草纸,想请你帮忙吐出去,价格就按武汉的市价,赚了钱,利润分你三成!”

    宾佬似乎这才看见颜启还没喝茶哩,叫了声:“给客人上茶!”一个小便衣匆匆跑进来,给颜启倒杯水,又匆匆出去。

    颜启说:“怎么样?能搞吗?”

    宾佬沉吟了会说:“看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了。现在的形势你想必知道,现在是明朗区和匪区之间不能通生意!做这事危险大。不过嘛……”

    颜启说:“以你队长的身份,不会太难吧?我这也不是什么这区那区的,是一个朋友从湖南贩来的,草纸,也不是什么违禁品,也就是想把死货变成现钱。价格都好说。”

    宾佬为难地叹了一声:“话好说,事情不是那样简单。”他盯着颜启:“比如,如果你是重庆的探子,这些货就是他们给你的活动经费,怎么办?”

    颜启笑着说:“哪有那个事!我这人你不知道呀,从来不管国事,赚钱吃饭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宾佬说:“我是知道你呀,可是日本人知道吗?宪兵队能相信你吗?你是匪区来的!就是我,能保证你离开这么多年,没有什么变化吗?现在是打仗啊,事情很难说的。”

    颜启说:“你这样为难啊?这样,要是做成了,利润咱们五五分成怎么样?”

    宾佬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来:“老大还是那样性急!我是说比如嘛,又不是肯定。你来了,找我,是瞧得起我。这样,我找人打听一下,尽量满足你的心愿。谁叫我们是打小的朋友呢?”

    颜启站起身来说:“就是嘛,我说你宾佬怎么变,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。我的忙,你那是非帮不可!”说着掏出香烟,递过去一支。

    宾佬抽着烟,再不提这事,只叫颜启回船上等着他的信。颜启看他这样说,将两瓶酒放在桌子上,起身告辞了。

    芷秀从颜启走后,一夜没有睡好。惦记着颜启的事,不知他的货能否销出去。两船草纸!不是个小数,弄不好是一辈子的心血啊!

    一大早她就叫醒了兵兵和德济,匆匆做点早饭吃了,带着兵兵去主人家。今天她要等颜启的消息,万一不行,她想去求松本先生。现在她知道了,松本是个什么生意都做的人,除了日用品,连鸦片都贩卖。他在武汉手眼通天,宪兵队里有朋友,“鸡杂鸭杂”是他的手下,还有一些日本浪人帮忙。

    只要松本帮忙,两船草纸是小菜一碟。芷秀想先跟夫人秀子讲,秀子对人,倒十分和气,和其他日本人不同。

    中午时分,秀子一个人回来了。芷秀问:“松本先生呢?”秀子说先生不回了,商行里有事。

    吃着饭,芷秀一直在犹豫,开不开口?颜启到现在没有消息,也不知道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,凭芷秀对宾佬的了解,是不会真心帮颜启的忙的。

    这样想,就只有求松本先生了。

    收拾好碗筷,秀子进了房间,静静地算账。芷秀鼓起勇气走进去。

    “哦,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芷秀对秀子讲了颜启的事,她担保颜启是这里的老街坊,一个老实的生意人,如果松本先生能帮忙将两船草纸销出去的话,利润方面是可以商量的。她并且讲了,颜启今天可能去找徐宾佬,她估计宾佬很难做好这件事。

    秀子惊异地看着芷秀,问:“他是你的好朋友吗?”芷秀说,小时候,她的父母都没了,是颜启家老人收养了她。

    “哦,是这样。”秀子沉吟了好一阵,抬起头来,看着芷秀:“倪的,你是个可以相信的人。幸亏你对我讲了,不然,你的朋友就有危险了!”

    “怎么啦?”芷秀大吃一惊,颜启怎么啦?

    秀子告诉她,颜启在今天上午,被宪兵队抓了。

    啊!芷秀感到一阵恐惧。宪兵队,那是阎王殿啊!进了那里的中国人,九死一生,就是放出来,也大多伤残。颜启犯了什么,要抓他?

    秀子轻轻说:“抓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,是用不着什么理由的。”不过秀子说,可以替他说说情,让芷秀不要太着急。

    秀子拿起电话,拨通了一个号码。

    那头是松本的声音。秀子满口日语,芷秀听不懂,但是可以听出,那边松本先生非常不高兴,最后两人在电话里几乎吵起来了。秀子生气了,摔下电话,坐在凳子上,气愤愤地骂道:“八格!”又自言自语说:“徐的,大大的混蛋!”

    芷秀的心忐忑不安,不知道颜启的命运。

    秀子抬起头,看着芷秀,定定地:“不过你一定要担保,你的朋友不是探子!”

    芷秀毫不犹豫地说,她敢做一切担保,如果有问题,她愿意受罚。秀子说,既然这样,你的朋友会没事的,这是我给你的担保!

    原来颜启去找宾佬,真的是惹火烧身。颜启这人,总以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,把义气啊、交情啊、面子啊放在第一位。对于宾佬,他是绝对的相信,小时候一起滚打的街坊,即使不能帮自己,总不会坏事吧?

    恰恰相反,这位“街坊”就坏了他的事。不止于坏事,简直就是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!颜启前脚走,宾佬后脚向日本人告密,说颜启有“奸细”嫌疑。

    芷秀跟秀子求情的时候,颜启已经在宪兵队里过了一次堂,日本人抽了他一顿鞭子,逼他交代“任务”和“同党”,颜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。

    芷秀心急如火,眼泪巴巴地求着秀子。秀子看着芷秀的泪眼,考虑了一阵说:“我去找找人,不管怎样,先把你的朋友放出来再说!”

    秀子叫了黄包车走了,芷秀在家,坐立不安。

    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,秀子才回来。她告诉芷秀,宪兵队不肯立刻放人,因为涉及“奸细”问题,还要审查。由于那个队长和她是过去的同学,不会打他了。另外,队长也说了,东西是肯定不会归还,因为是“走私物品,”必须没收。要放人也可以,前提是有人肯做保。

    秀子看看芷秀,有些为难地说:“条件有些苛刻,必须十家以上的本地居民担保,其中在本地有实业的人家要达到五家以上!”她试探性地看着芷秀。

    芷秀明白,秀子该做的都做了。一个日本女人,能这样为自己一个做佣人的奔走,已经不易。

    剩下的事情,是自己的了。事不宜迟!

    芷秀去了一个老先生的家。

    这人姓何,名茂平,是教私塾的先生。傅家几弟兄,都在他那里发过蒙。现在已经七十岁,写一手好毛笔字。

    一个很小的院子,已经破落,屋檐下吊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,几只麻雀在屋檐下有窝,芷秀进去,惊起它们,飞到屋脊上,朝着芷秀叽叽喳喳。

    “哪一个?”老先生洪亮的声音,震得木壁嗡嗡响。

    芷秀走进屋,老先生夫妇俩正在吃饭。芷秀他们是认得的,老先生直接问芷秀什么事?

    “老伯,有难处,来求您了!”芷秀还没说完,眼泪已经盈眶。

    老先生大吃一惊,老夫人赶紧去拿毛巾。

    芷秀擦着眼睛,把颜启如何贩两船草纸来武汉,如何陷入徐宾佬的笼子身陷囹圄,如何松本夫人帮忙,一定要街坊担保,都告诉老先生了。

    老先生沉思了一会说:“芷秀,我们是街坊,傅家都是老邻居了,做这事,义不容辞。可是你要告诉我,颜启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做生意?要知道这个担保,要送宪兵队,不是好玩的!弄不好,一些人的身家性命!”

    芷秀说颜启真的只是生意人,他的性格,从来不沾那些危险事,就是想赚点钱养家而已。

    老先生说:“好!既然有你的话,我给起草。我第一个签名!”

    说着就铺开笔墨纸张,略略思索,写下一篇担保书:

    “立字据人,为傅颜启事,共同作保如下:

    兹以身家为质,保证傅颜启无有任何违背日中亲善之过激言行,亦无任何反日之组织背景。以上担保是实,若有失误,甘当共责。”

    写完,何先生在下面工工整整签下自己的大名:“何茂平”。

    芷秀看着,激动不已。要知道,在这样残酷的统治下,能置自己身家于不顾,为一个街邻做保,实在不简单。

    老先生将担保书交给芷秀,想想又不放心,说:“我们同为街坊,邻居有难,理当尽力,孔老夫子,孟老夫子这样教诲的我。可是这事不是人人都理解的。这样,我和你一起去,先找五义坊的龙老板,他是这一带的大户,他出了面,后面的人就放心了!”说着招呼老伴,替他把长衫拿来。

    五义坊龙老板是龙家第三代传人,龙家在胭脂路开了很大的杂货铺,附近居民,世世代代,都在那里购买日用品。日本人来了,他没有逃难,硬着头皮熬着,开头吃了不少亏,直到这年把,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意。

    他看到芷秀扶着何老先生进屋,很是诧异,到听清来意,他毫不犹豫,挥笔在担保书上写下自己的大名。

    “多事之秋,多事之秋啊!”龙老板长叹一声:“老百姓活得不易!颜启打小在街坊卖菜,他能有什么危险举动?恐怕是有人盯上了他的财物!”他嘱咐芷秀,见了颜启,告诉他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切莫和占领当局做无谓的交涉,得了性命,赶快走人。

    “钱财是个什么东西?命里该蚀的财,丢了就丢了!我这几年,亏了多少?还不是咬咬牙,想开些!”龙老板要芷秀,明天早上来找他,他带着芷秀,去找几个附近的小店铺老板,争取明天上午就把十家凑齐。

    芷秀千恩万谢,告辞出来。一路上,何老先生说:“我们中国人,在关键的时候,是向着自己的同胞的!不管他是做什么的。”芷秀没有做声。她在想,中国人里面,有宾佬!

    由于龙老板出面,附近街坊都没有顾虑,再说傅家也确实是几代老住户,亲不亲,故乡人,芷秀上门一说,就都签了名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秀子带着芷秀,何老先生自告奋勇陪着,一起到宪兵队去。

    那队长对秀子倒很客气,对芷秀和何老先生就阴沉着脸,他反复审查了那份担保书,问了一遍各人的情况,在屋里来回踱着步。芷秀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忐忑不安。秀子走近他,用日语和他嘀咕了一阵,终于,那军官说了个:“领人吧,签字!”

    又是芷秀,在一张纸上签了名。

    颜启被两个日本宪兵捉着臂膀,推到芷秀面前。

    才两天不见,他竟变了个人!长衫撕破了,脸色蜡黄憔悴,头发乱蓬蓬的,佝偻着腰,走一步,脸上做出痛苦的样子,**一下。

    芷秀扶着颜启,才说走,那宪兵队长瞪眼大吼一声:“鞠躬!鞠躬的干活!”颜启赶紧回过身,恭恭敬敬地对着他弯了个腰。再要直起身,却是不容易,芷秀和何老先生赶紧扶住他,一起对着那蛮横的军官欠了欠身。

    何老先生叫颜启住他家。

    好一个颜启!听说这事与宾佬有关,竟然挣扎着就要去侦缉队找宾佬理论!

    “老子要骂死他!问他的良心到什么地方去了?王八蛋,当初在一起,无论做什么事,我都是那样照顾他,现在居然翻脸不认人!不行,我要去,好好训他狗日的一顿!”

    芷秀和老先生都吃惊。老先生说:“颜启呀,你真是老实啊!你知不知道宾佬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事?他们那些鸡杂鸭杂又做了些什么事?你去骂他,小心你的性命!”

    芷秀也说:“大哥,搞不得的!侦缉队都是六亲不认的,说翻脸就翻脸。”

    何老先生说:“你这事,十有八九是宾佬和松本合谋,要抢你的财物!不但要钱,还打算斩草除根,连你的命一起弄掉!幸亏松本夫人还仁义,帮你出来了。你要知道,从宪兵队里能出来,那是从阎王爷那里逃得性命啊,这多年,进了那里的,就没有活出来的。我听他们说,天天夜里,宪兵队都要杀人!把人用袋子套上头,拖到郊区,挖坑就埋!还有的用麻袋装了,抛到长江里。你好不容易活出来,还去惹祸啊?”

    一席话说得颜启无言语。

    老先生又说:“我估计,你被放这事,宾佬还不知道。说不定松本都不知道的。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,他们对你做了这样缺德的事,心里也是疙瘩。老话说,一不做,二不休!小心他们斩草除根,又出什么点子祸害你!”

    这一说,颜启呆了。他喃喃地说:“会这样啊,宾佬会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芷秀说:“大哥你就不要想这事了。人当了汉奸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!事不宜迟,你明天就走!”

    颜启说:“我身上一个钱都没了,都被搜去了。”

    何老先生立刻拿出十块钱来,塞给颜启。颜启也没推,看着老先生,郑重地说:“何老伯,您的恩德,我是终身不忘的!将来有一天,我要回报您。”

    老先生叹息一声:“颜启啊,你还能不能见到我,还是未知数!我还能活多久?这个仗还要打多少年?只要你们年轻人好好活着,就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何老夫人当时就要颜启用热水擦了个澡,用一块布给他打个包袱,里面放上几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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