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 蹉跎衡阳

    十五 蹉跎衡阳 (第1/3页)

    那个下午,傅家爹爹因为被侮辱而发怒,打了日本兵,在街邻劝告下,拿着二十几块钱,匆匆逃离故里。

    餐风露宿,说不尽的艰苦,走了足足半个月,终于到了衡阳。

    一见面,一家人几乎互相认不出来了。傅家爹爹经过长途跋涉,灰尘满面,胡须老长,人也瘦了许多,连腰都有些佝偻了。但是那眼睛里的倔强还在,闪闪有光。傅家姆妈认出了。

    “天鹏!”她叫了一声,连走几步上前,拉住爹爹的手,说道:“你怎么来了,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呀?”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。

    文伯伯夫妇俩从屋里出来,叫着:“妹夫,你好啊?来了好,来了好,一家又团聚了!”把他迎进屋。

    说着话,老大挑着荒货担子回来了,看见爹,叫了声。彩云抱着汉华进来,给爹倒了杯水。傅家爹爹四下看了看,觉得少了什么,问:“老三呢?有为呢?”

    只这一问,傅家姆妈的眼泪如泉涌,彩云也抹眼泪。傅家爹爹脸色立刻变了,大声问老伴:“怎么回事,怎么回事,你说呀,给我说呀!”

    老大上前扶住爹,说;“爹,您先歇歇,莫伤了气。”

    傅家爹爹一下子摔开他的手:“不要你说!问你妈哩!”

    正在这时,老三颜胜怏怏地进院子来,眼睛看着脚下,丢魂落魄的样子。傅家爹爹从屋子里跨出来,抓住老三问:“有为呢,我的有为呢,我的孙子呢?”说到最后,声音几乎变了调,像怒吼,也像哭,更像是祈求。

    傅家姆妈终于放声大哭起来!一家人,个个哭得泪人一般,文伯伯夫妇也抹眼泪。

    “有为不在了。”老三闷闷地说。

    有为不在了!那个可爱的,懂事的好孩子不在了!傅家爹爹觉得天旋地转,一阵瘫软,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有为是在一次轰炸中死去的。

    索性是炸死的,一家人也好受些。那时候,日本飞机天天轰炸,不知道多少百姓被**炸死,被机枪射死,司空见惯,亲人哭一场也就罢了。

    有为不是炸死的,他死在亲爹手下!这在傅家人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阴影。

    糊糊涂涂的老三颜胜,在飞机轰炸的慌乱中,失手将儿子捂坏了!

    那天,颜胜带着儿子出去,刚走了没几条街,空袭警报响起,人们纷纷四下逃避,颜胜看见附近有铁路,铁路上停着几节火车皮,好多人都钻进了车底下,他也拉着有为往里钻。

    进去的时候,有为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,孩子疼得哭起来。这时候飞机已经临空,在铁路上盘旋。那飞机飞得只有电线杆那高,飞行员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!躲藏的人们,战战兢兢,就怕**落下来。有人听见有为哭,连声说:“哭不得!哭不得!飞机上听见不得了!”老三向来粗齿,全不顾孩子的感受,粗声喝道:“不许哭!没出息的东西!”那孩子更加委屈,索性放声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魔鬼在那一刻缠住了老三的心。猛一下,他将孩子的嘴牢牢捂住。那孩子被捂得脸色通红,进而发青。

    愚蠢的老三,这个没有细腻感情的野性汉子,这个惯于使蛮力的粗人,以为留着鼻子可以出气。全然不知孩子在那样号哭之后,出气不及,等他放开手,一口鲜血从孩子口里喷出!孩子的肺管胀破了!

    老三抱着有为,疯了一般往家跑。孩子一路嘴淌血。

    战乱时候,没有医生,没有药,遍地是灾民,到处是死亡,哪里有人管得了一个贫穷的孩子!孩子一直昏迷,发高烧,可怜没有几天就停止了呼吸。老三抱着孩子,眼睛跟疯了一样,瞪得铜铃大。过会,放下孩子,发了疯似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,骂自己混账!

    巨大的悲哀笼罩着傅家。在傅家爹爹到来之前,傅家姆妈的眼泪就已经哭干了!那天,她抱着孙子的尸体,不让人搬动。

    翠荣更是哭得死去活来。孩子下葬之后,翠荣忽然找到傅家姆妈。

    “妈,我要跟你住。”傅家姆妈诧异地看着媳妇。

    “你,老三呢?”

    翠荣坚决地说:“我再不能跟他住一起了,是他杀死了我的儿子!”她期盼地看着傅家姆妈,眼睛里满是哀怨。

    傅家姆妈只得点头答应了。

    那样可爱的孙子去世,傅家两老大伤元气,精神恍恍惚惚,说话提不起劲,夜里,两老唉声叹气,觉得夜太长。

    老二颜法回来看爹爹。

    “爹,”颜法坐到爹妈床头,握着爹的手叫着。

    傅家爹爹看着儿子。颜法也瘦了。逃难的颠簸,为一家人衣食住行操心,叫他的眼睛跌了窝,显得更大。

    “儿啊,这样动乱的时候,你吃苦了!”爹爹抚着颜法,叹气说。

    颜法笑笑说:“爹,没有什么。我们年轻人,吃点苦不要紧。你们老人要保重啊!”

    傅家姆妈说:“儿啊,我们一家人,拖老带幼,千里逃难,多苦啊!但是也不后悔。你爹来说,留在武汉的乡亲们,受鬼子的蹂躏啊!只是我们这样大一家人,吃什么,喝什么,几时才能完整地回家去啊!我和你爹老了,我们的老骨头,看来是不能埋在老家了!”

    颜法说:“妈,不要那样想。总有一天,我们能把鬼子打出去!那时候,我们弟兄背着二老回家去!”

    一边沉默的翠荣,抹着眼泪说:“有为走的那几天,我连死的心都有,真想跟孩子走了算了!这几天我转头想,有多少家庭死了亲人啊,我们算在里面,多一个而已!我们就是要硬撑着,一定要活回去。”

    傅家姆妈听了,眼泪流出来。她连声叫着:“翠荣,好媳妇,你到傅家吃苦来了啊!”说着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翠荣这女子,从小到大,不知道受了多少苦。

    赤地千里,爹妈带着三个孩子逃荒,实在走不动了,将草标插在她身上。老爷带兵经过,十块大洋把她买了来。

    一个兵抱过她,给她一块饼。小小年纪,也知道从此就要离开爹妈,离开哥哥了。恐惧笼罩着她,她拼命哭叫着要娘,却眼看着娘和爹越来越远,哥哥疯了一样要奔过来,被爹紧紧抱住。她的嗓子都哭嘶哑了。

    很小就给太太倒马桶,捶脚,稍大,烧火,做饭,洗衣服,什么都干,一天没有个休息的时候。看着少爷小姐们舒舒服服地吃着,玩着,她常常偷着哭。一个老妈子看她可怜,常安慰她。“孩子啊,认命吧,熬着大了,找个好人家,也过几天舒心日子啊!”

    遇到老三,虽然莽撞,性子急,倒也知道心疼自己。加上傅家姆妈的慈祥,傅家弟兄对她的尊重,翠荣觉得日子有了盼头。有为出世,那样可爱,那样聪明,给翠荣带来无限希望。老三去做事,翠荣在家补补连连,大人孩子都穿得整整齐齐,邻居都夸。

    日本人打进来,太平生活过不成,一家人逃难。艰难的日子里,无论多么苦,在夜里摸着儿子嫩稚的小脸,翠荣就觉得生活有盼头。儿子,是她的命啊!

    天不成全她,儿子死于非命,翠荣的心碎了!

    那些天,她吃不下,睡不着,成天以泪洗面,闷头坐着。老三不敢面对她,连傅家姆妈也不敢劝她。几天时间,她黄了,瘦了,老了十岁。

    在心里,她万念俱灰,今后,活不活下去已经不重要了。她想过出家,可是兵荒马乱,谈何容易?傅家爹爹来了,看着两个老人为了一家,那样操心,翠荣的心又软了,她觉得应该帮着老人,把这个家撑下去,撑到胜利,一家人返乡去。

    只是对于老三,翠荣是真正死心了。无论如何,儿子死在他手里。

    从儿子死去那天起,翠荣再没有跟老三过一天。

    有一天,一个满脸污垢的婆婆,拉着个十来岁的孩子,一路打听,到了文伯伯家。

    老幼俩破衣烂衫,孩子的裤脚撕了一条,就那样拖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请问有姓傅的住在这里吗?”婆婆一开口,地道的武汉口音。

    傅家姆妈疑惑地看着她。这人似乎面熟,但是一时想不起。“你是?”那婆婆忽然大叫一声:“亲家!”马上痛哭起来:“我可找到你们了!天哪,天哪!”嚎啕声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动了。

    这才知道,是颜玉的婆婆。傅家姆妈一时气不打一处来。女儿颜玉,就是受这家的欺负,不堪**自尽。他们欺穷,用小轿子来接媳妇,让傅家在一条街的街坊面前抬不起头。女儿,那样一个懂事吃苦的好女儿,就是眼前这人逼走的!

    真想大骂这人一顿!叫她走远些。

    转头一看孩子,颜玉的儿子,自己的外孙。这孩子生得俊俏秀气,就像他妈。冷风中,孩子瑟瑟发抖,看着傅家姆妈,一声不吭。

    傅家姆妈一阵心疼,蹲下来搂住孩子,叫了声:“我的儿啊!”眼泪淌下来。

    傅家爹爹早已出来,看着他们说:“进来吧,快进屋!”几个人都进了屋,彩云抱着汉华也过来了,好奇地看着那婆婆,她早听说了这婆婆的厉害。

    然而今天的婆婆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威风。她接过彩云递过的一杯茶,咕噜咕噜几口喝下去,然后望着彩云说:“姑娘,有什么吃的吗,士民这孩子一天没吃了!”

    傅家姆妈又是一阵心疼,赶紧叫彩云去把昨天的饭拿到锅里煮,合上些菜叶,热呼呼一盆,给那婆孙俩各盛一碗,两人什么都不说,呼呼喝下去,孩子的脸上有了些红色。

    那婆婆抹抹嘴说:“亲家,我知道对不住你们,千错万错,都是我的错。过去我是鬼迷心窍,这几年逃难,我吃了那样多的苦,有时夜里总是想,自己过去怎么那样坏的脾气!人,不到绝路上,不晓得自己的过错。怎么办呢,已经发生了呀!本来我是没有脸来见你们,可是看着士民这孩子,不得不来,他是刘家的一条根!”

    她说,武汉被日本人占领,他们一家出来逃难。遇上土匪,钱财被一抢而空,困在一个小镇上。刘老汉本来有病,拖了没几天就一命呜呼。儿子神经兮兮的,在那样多的难民中走失了,这已经几年没消息了,估计也是凶多吉少。她把孙子士民紧紧拉在手里,才没有散失。没有钱,又不能做事,祖孙俩靠乞讨,一路到了衡阳。知道傅家逃难也是到衡阳,就到处打听,直到昨天才得到实信,找到文家来了。

    “亲家,千不好万不好,你往你外孙面上看!现在我才知道,钱算个什么,遇上大乱,那就是草纸!晓得几多往日的富贵人家,如今在乞讨一口饭!没别的,只求你收下你这外孙,你们家人多,总比我有办法!”

    说着话,颜启颜法都回了,看见刘家婆婆,都没做声。那婆婆赶紧叫士民:“叫舅舅!”孩子腼腆地叫了声,颜法把士民揽在身上,摩沙着头顶。

    傅家姆妈试探地问:“亲家也不要走了,就在我们这里落脚?”

    那婆婆“嗐”了一声:“我是断断不能在这里!我就是再无脸面,也不能再麻烦你们了。我跟管难民的说了,到那里去。我一把年纪了,管他呢,沟死沟埋,路死路埋算了!”说着撩起衣襟来擦眼泪。

    翠荣、老三也回了。一家人把刘家婆婆请上桌,吃了顿饭。傅家姆妈说:“亲家,既是你相信我们,把孙子交给我们,你就放心。颜玉是我身上的肉,士民也是我的骨肉!”那婆婆千恩万谢,临走,把士民抱在怀里,“嘖啧啧”亲了又亲,说:“孙儿啊,你奶奶不成器,养不活你,跟着你家家爹爹,听话,莫调皮啊!”说完,木偶一样,呆呆无语,眼泪从眼睛里淌下来,流过脸颊,流到脖子里,她也不知道擦一下。

    士民看着奶奶,眼泪汪汪的,一会,把脸埋在婆婆膝盖上。

    傅家爹爹不忍,说:“亲家,就留这里吧,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。大乱的时候,有什么计较呢?”

    刘家婆婆说:“亲家,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。什么都不说了,你们帮刘家把士民带大,刘家祖宗在地下,给你们叩头了!”说着鞠了一个躬,又哭着看了士民一眼,下决心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傅家姆妈对士民说:“儿啊,你莫生分,我们都是你姆妈的亲人,也是你的亲人,儿啊,从今以后,这里的人都是你的爹妈一样!”那孩子懂事地“嗯”了一声。傅家姆妈又流泪:“可怜的孩子,吃苦吃多了啊!”把士民搂住,亲手给他洗脸,洗脚,又叫老三清了两件衣服,给士民穿上。傅家姆妈上床,将士民搂在怀里说:“儿啊,你安心睡吧,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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